「家族基金會」發明者、協助與教唆逃漏稅的律師荷伯特.巴特林納

維也納阿爾貝蒂娜博物館呈現

──從莫內到畢卡索:巴特林納收藏

文|吳礽喻 圖版|The ALBERTINA Museum

▍麗塔與荷伯特.巴特林納夫婦來歷

荷伯特.巴特林納(Herbert Batliner)是一位律師,出生於1926年12月26日,現年九十歲,有著「家族基金會」發明者的稱號。他的父親長年擔任列支敦士登(Liechtenstein)土地銀行董事長,母親則是奧地利人,因成長與教育的養成,他專精公司法,對於金融制度也十分了解。他的妻子麗塔(Rita Batliner, nee Bühler)也來自於列支敦士登的政治世家。

他與合夥人在列支敦斯登首都瓦杜茲(Vaduz)設立的投資顧問公司,營運至2002年,業務內容包括協助客戶設立基本金額一百五十萬歐元以上的「家族基金會」。家族基金會可使財產具有不可分割性,並增加不動產與存款的匿名性,因此成為避稅與洗錢的死角。他的客戶包括沙烏地阿拉伯的國王、非洲多哥共和國的獨裁者、汽車公司股東、德國冰上曲棍球協會主席、製藥商、製酒商、口足藝術家協會的創立者等。

列支敦士登曾有著全世界密集度最高的基金會分布比率,這個介於瑞士與奧地利兩國之間,面積一百六十平方公里(台北市為兩百七十平方公里)、人口三萬七千人的君主共和國,曾經有著多達五萬個基金會。雖然許多基金會設立的獎補助對社會具有正面影響,但在2008年,德國政府開始偵查一批透漏基金會逃稅與洗錢線索的銀行資料,從此之後,列支敦士登的基金會數量逐年遞減,2008至2016年間,每年平均減少四千三百個基金會,相關法律也也開始要求家族基金會必須告知營運的內容。

荷伯特.巴特林納曾在1965至1970年間擔任列支敦士登行政法院院長,1975至1980年間轉而擔任立法院院長,1982年成為該國進步公民黨的主席,為家族基金會的設置──法源「個人與公司法」(Personal and Company Law)──奠定了優惠的根基。2002年,他捐贈大風琴給梵蒂岡西斯丁大教堂,並獲得「教宗專職司鐸」的名譽頭銜。2006年,當他再度捐贈7萬歐元修復一座德國雷根斯保教堂的古風琴,教宗本篤十六世也會出席觀禮的時候,德國檢方已經盯上他的行蹤,準備偵辦他協助與教唆逃漏稅總額高達2億5000萬歐元。

當時的他總資產估計為2億瑞士法郎,在巴特林納的個人律師團與德國政府談判之下,檢方答應讓當時生病的巴特林納安全參加典禮,與教宗會面。2007年,巴特林納以2百萬歐元現金換得德國檢方不再繼續偵辦這起案件。同年,麗塔與荷伯特.巴特林納夫婦將五百件從1960年代開始收藏的現代藝術作品捐贈給奧地利維也納阿爾貝蒂娜博物館,希望換得家族基金會發明者之外,不朽的名聲。

▍國家級囤積症:斷不了、捨不得、離不開,失而復得的阿爾貝蒂娜博物館重現計畫

橫跨中古世紀、文藝復興與現代藝術,阿爾貝蒂娜博物館在這兩百年瘋狂的累積了超過一百萬件典藏品,從宮殿演變成博物館,以下細數文物們的來龍去脈。

阿爾貝蒂娜博物館的名字源自於阿爾貝特.薩克森王子.特申大公爵(Prince Albert of Saxony, Duke of Teschen 1738-1822),當時哈布斯堡王朝的國王法朗茲二世把這座宮殿贈與姑姑,也就是阿爾貝特的妻子。阿爾貝特夫婦逃過法國的軍隊來到維也納,過了幾年,妻子卻不幸過世,阿爾貝納忍痛,從1802年開始整修這座宮殿,歷經三次擴建、翻修,每次都讓宮殿的豪華程度升級:路易十四風格的家具與裝飾、謬斯群像、人面獅身大階梯、金碧輝煌的喫茶室、大廳堂、紀念養子卡爾的死亡之廳。

阿爾貝特過世後,這座宮殿以及收藏的作品由卡爾的大兒子接管,他新建了洛可可風格、西班牙風格的房間,還有炫耀戰功彪炳的全身雕像、象徵匈牙利與奧地利兩國和平共處的噴水池,將兩國的河流的化身成為神祇,鎮守宮殿外牆的一個角落。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奧地利共和國接管了這座宮殿,所有可以拆下、移動的家具與裝飾都被布斯堡王朝的遺族帶到了匈牙利,而藏起來的繪畫則在奧地利的鹽礦中被尋獲。

第二次世界大戰讓這座宮殿再度經歷了砲火的洗禮,建築的左翼全毀,外立面上的裝飾被敲下,匈奧噴水池只剩坑洞。有數十年的時間,宮殿的歷史不再被提起,阿爾貝蒂娜只是那批紙上繪畫的代稱,有些作品甚至被拍賣,散失世界各地。

阿爾貝特在1822年以八十五歲辭世,他收藏了許多紙上繪畫,當時歐洲像這樣非隸屬於一個畫廊或圖書館,而是自成一格的完整典藏十分罕見。他開始收藏作品的時間剛好是美國獨立紀念日:1776年7月4日。當時阿爾貝特夫婦收到他們的顧問──威尼斯外交官賈可莫.杜拉左公爵(Count Giacomo Durazzo, 1717-1794)的來信,特別註明這批圖畫作品的目的不在於彰顯阿爾貝特的地位或娛樂性,而是為了藝術與道德的教育。

阿爾貝特五十年來蒐集的一萬四千件繪畫,與二十萬張版畫,記載著歐洲藝術從十五世紀至十九世紀初的演變。他並不是以歐洲貴族常見的「主題式」安排收藏的順序,而是以藝術史的角度:以年代及區域畫派排列。

除了李奧納多.達文西、米開朗基羅、拉斐爾、尼古拉.普桑(Nicolas Poussin)、克勞德.洛蘭(Claude Lorrain),阿爾貝特還收藏了1796年和帝國圖書館以物易物換取的杜勒(Albrecht Dürer)作品,另外也從帝國圖書館取得了盧本斯、林布蘭特、凡戴克,與歐根親王(Prince Eugene of Savoy)收藏的書與版畫。

1800年,阿爾貝特又在阿姆斯特丹從德意志商人與藝術家阿姆斯特爾(Cornelis Ploos van Amstel)手上購得一批德意志與尼德蘭繪畫。他在1816年要求設立「遺產信託」(fideicommissum)以確保這批藏品的不可分割性。

後代家族繼承了阿爾貝特的收藏後,添加了一些藏品,但數量不多。十九世紀末戰爭期間,收藏的管理者以販賣畫作的複製品熬過了艱困時期,並收購了賽門.米勒(Simon Meller)收藏品,包括塞尚的水彩、德拉克洛瓦、馬奈、竇加,以及雷諾瓦等人的作品。二戰之後,阿爾貝蒂娜的新館長奧圖.班奈斯區(Otto Benesch)增加了奧地利當地的藝術與工藝作品,包括克林姆、席勒的畫作。1960年又納入從庫賓基金會(Alfred Kubin estate)選的一千四百件畫作與五百件版畫。

美國藝術家的作品,像是勞生伯(Robert Rauschenberg)、唐勞.賈德(Donald Judd)、李維特(Sol LeWitt)、傑克森.帕洛克(Jackson Pollock)在奧柏胡伯(Konrad Oberhuber)在二十世紀末下納入館藏。之後又獲得各方捐贈,增加一千三百件奧地利表現主義派畫作。

2007年,五百件麗塔與荷伯特.巴特林納夫婦收藏的作品進入了阿爾貝蒂娜博物館。包括了莫內、畢卡索、法蘭西斯.培根、夏卡爾、凱爾西納(Kirchner)、馬勒維奇(Malevich)、野獸派、保羅.克利、瑪麗亞.拉斯尼戈(Maria Lassnig)與後印象派的畫作。

巴特林納夫婦收藏成為了博物館七大收藏體系的其中之一,成為阿爾貝蒂娜博物館的三大營運目標:「一、考究歷史的新古典主義裝潢;二、現代美術館展示七大收藏體系;三、以這些收藏品為主,策劃從文藝復興至今的藝術史展覽節目」可延伸發展的元素之一。

▍揀選一個政治正確的、屬於奧地利的「歷史再現」

現任館長施洛德(Klaus Albrecht Schröder)發起了阿爾貝蒂娜博物館的修復計畫,希望重現這四位有關哈布斯堡王朝貴族分支的歷史故事。2003年開幕時,展出了七十件散佈世界各地的文物,重新購買放置在原處。並且將這批「阿爾貝蒂娜圖像收藏」的名字簡化、成為博物館的名字。

如此作法似乎和台灣現行的文化部「歷史再現」前瞻計畫有許多可呼應之處,但台灣面臨最嚴重的問題,是文化政策與「政治正確」的詮釋方式每四年一次的政黨輪替,似乎就會經歷一次大風吹,對於文化語言多元性、白色恐怖與人權相關議題,彼此之間呈現了「不想面對」與「窮追猛打」的人格分裂。

根據中華博物館學會的統計,全台有四百七十多座館舍,台灣的囤積症也不輕,現在文化部對於古蹟修復又多了一份推行的心力,各種清朝留下的老街、四合院,日式時代的軍警宿舍,國民政府來台之後的各種「新村」在整修過後,又會面臨內容營運管理的難題。在一般民眾興趣缺缺、藝文勞動者三餐不繼的狀態下,誰能擁有心裡與腦袋的餘裕去享受這些官方給予的展覽內容,讓原本頹傾的古蹟再次成為生活的一部分?

如果把阿爾貝蒂娜博物館當做一種啟示,博物館設的經營如要永續,可能有兩大參考點:

一、儲藏空間要夠大、夠深(註一),能夠容納許多有錢人免費捐贈的作品,如果年輕創作者的作品要被典藏,也是由有錢人典藏,再捐贈給博物館,所以博物館一毛錢也不用花在創作者身上。

由此可見,藏家的養成很重要,需要像是理財專員的畫商,找到那些願意冒險購買當代藝術家前衛作品的人,告知作品的保值性、提昇藏家的品味與身價、或是稅賦減免等優惠、也可捐贈給國家做為文化資產,芳名永留在博物館的畫作說明版權欄上。

二、擁抱與坦承各種殘酷,無論是大的殘酷與小的殘酷,不要因為官僚審核制度,連經濟衰退、政策失敗……都過度美化,什麼都避而不提,這樣無法真正從錯誤中學習。

在施洛德館長的經營之下,阿爾貝蒂娜博物館重新喚起了維也納作為哈布斯堡王朝根據地的記憶,但這樣的規劃也是因為奧地利在二戰後迫切需要找到新的文化發展與話語方式。

奧地利在二戰期間作為希特勒的家鄉與納粹政權的同盟,當時八十萬奧地利人加入了納粹德國陸軍、十五萬人擔任武裝親衛隊員。在1945年之後奧地利成為獨立的共和國,並且訴說自己是受到希特勒媚惑的第一個受害者。

戰後奧地利的性格似乎變得更為守舊,在文化發展的相關政策上,趨向回顧過往帝國的光輝,似乎藉由擁抱更古早的歷史,來洗淨二戰時的陰影。哈布斯堡王朝雖殘酷,但同時也資助古典音樂與藝術美學高度發展。根據史學家衛克安(Andrew Wheatcroft)描述,哈布斯堡王朝在歐洲叱吒風雲七百年,「有人說他們是施行殘暴統治的魔鬼,也有人說他們是無法融入現代世界的活化石」。

美學與暴力、傳統與創新,在博物館真空、滅菌的環境之下,成為一個個可被訴說、比較、衡量、反思的故事。人們可以在這樣的空間內端倪與思考歷史遺留下的痕跡以及文物。反思近代社會更急迫的問題。當然,這樣的空間也可以成為名流富豪存放無法斷捨離寶物的最佳展示空間。

註一:

施洛德從1999年擔任阿爾貝蒂娜博物館館長以來,除了建築物的修復、設備現代化、擴建之外,監督策劃超過一百三十檔展覽,吸引一千兩百萬人次參觀。他說:「2000年是阿爾貝蒂娜的轉捩點,雖然擁有令人驕傲的兩百年歷史,但卻深陷泥沼。需要在政策上做徹底的改變,才能讓維護機構收藏的安全性,讓展覽品質跟上潮流,觀展的民眾能夠與作品與空間連結。」

在地底下挖了四層樓深的修復與作品儲藏空間,博物館的使用面積從兩千五百平方公尺增加到兩萬平方公尺。展覽方式也以藝術流派、不同主題做區隔,呈現作品與社會、時代思維之間的對話。館長施洛德表示:「巴特林納夫婦捐贈的作品與阿爾貝蒂娜博物館的大公爵收藏、哈布斯堡王朝法院圖書館的典藏是天作之和,博物館歷史光輝的一刻。」

▍圖說

1 畢卡索 戴著綠色帽子的女人 1947 油彩畫布 © The Albertina Museum, Vienna. The Batliner Collection © Bildrecht, Vienna, 2018

2 埃米爾.諾爾德(Emil Nolde) 月光 1914 油彩畫布 © The Albertina Museum, Vienna. The Batliner Collection © Nolde Foundation Seebüll

3 莫里斯.德.弗拉芒克(Maurice de Vlaminck) 有一盆水果的靜物畫 1905-1906 油彩畫布 © The Albertina Museum, Vienna. The Batliner Collection

4 亞歷爾約.馮.賈倫斯基(Alexej von Jawlensky) 戴著花帽子的年輕女子 1910 油彩紙板 © The Albertina Museum, Vienna. The Batliner Collection © Bildrecht, Vienna, 2017

5 莫迪利亞尼 穿著罩衫的年輕女子 1918 油彩畫布 © The Albertina Museum, Vienna. The Batliner Collection

6 莫內 水蓮池 1917-1919 油彩畫布 © The Albertina Museum, Vienna. The Batliner Collection

7 阿爾貝蒂娜博物館外觀,與修復後的噴水池 © The Albertina Museum, Vienna (Photo: Alexander Ch. Wulz)

8 謬思群像之廳 © The Albertina Museum, Vienna

9 典藏一百萬件圖畫作品的儲藏室一角。攝影:© Rupert Steiner

10 會客大廳:講堂 © Georg Molterer

11 會客大廳:公爵的寫字房與金色包廂 © Georg Molterer

12 會客大廳:黃色沙隆 © Georg Molterer

13 會客大廳:大的西班牙公寓 © Georg Molterer

14 會客大廳:洛可可沙龍 © Georg Molterer

15 阿爾貝蒂娜博物館館長施洛德博士。© The Albertina Museum, Vienna / Photo: Christopher Mavr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