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地卡島上的浩瀚宇宙——Frank Walter 的繪畫手稿

法蘭克福現代美術館「法蘭克.沃爾特回顧展」
編譯|吳礽喻 圖版提供|The Museum für Moderne Kunst, Frankfurt

法蘭克.沃爾特(Frank Walter, 1926-2009)是加勒比海的英屬殖民地安地卡島的一位創作者,他的作品反映出追尋真我路途上的心靈與現實碰撞,無論是被殖民者的身分認同,或是挖掘藝術史、心理與科學分析,反覆練就成的獨特創作體系及表達方式。法蘭克福現代美術館所舉辦的沃爾特回顧展,從2020年5月至11月展出,呈現十二位新銳藝術家與他的作品展開的對話。

▍人類學家的挖掘

芭芭拉.帕卡(Barbara Paca)在紐約、牛津、巴黎成功經營了景觀建築事務所三十多年,並且也是一位人類學教授,她希望藉由耕耘新的美學方法來推廣在地植物生態保育、歷史保存、易進性、社區營造。

接觸到法蘭克.沃爾特的作品出自於奇妙的機緣,當時她在安地卡島看房子,在洗手間看到一幅小型繪畫,融合了具象與抽象的表現方式,前所未見、一眼就能辨識出是特屬於安地卡島的,但同時又具有一種宇宙浩瀚感。

芭芭拉.帕卡認為那件作品的「真」(authenticity)超脫了那間房子本身仿照美式建築但又處於第三世界/發展國家的衝突感。她問屋主這件作品的來歷,獲得的回覆是「那是法蘭克.沃爾特的畫,一個單獨住在荒郊野外的瘋狂藝術家。他已經死了。」

在島上的時間一長,各種因緣際會讓她有機會接觸到藝術家本人,沃爾特當時不只還活著,當她離開觀光客區,驅車一小時來到沃爾特居住的山丘,穿過野生的羅望子樹和木本植物樹叢,巨大的種子藤蔓纏繞著細膩的樹枝,虹彩般的蜂鳥圍繞著山丘上銀色龍舌蘭綻開的黃色花朵飛舞,親眼見到沃爾特時,芭芭拉.帕卡想起在普林斯頓大學的同事與老師,已經八、九十歲受敬重、愛戴的教授們,尤其是逃離納粹德國後就被延攬至普林斯頓任教的威廉.赫克歇爾(William Heckscher)曾說:「一天你將會遇見一位藝術天才,到時你就知道了,那會是超現實的感受。」

芭芭拉.帕卡至今仍不斷研究沃爾特留下的大量藝術創作,把將近五萬頁的手稿一一建檔、數位化,2017年代表安地卡及巴布達(Antigua and Barbuda)在威尼斯雙年展策劃法蘭克.沃爾特的回顧展。她經常回憶起那個首次與沃爾特見面的場景,深信藝術家開啟了她的另一雙眼睛,並且感念沃爾特的家人願意與她分享這些令人難以置信的美。

▍安地卡島的達文西

法蘭克.沃爾特回顧展是第五十七屆威尼斯雙年展最令人驚豔的呈現,由八千頁手稿堆起來的小塔,上面有藝術家做的小木雕,另外還有四百七十小時的錄音,講述生活中對藝術、歷史、歸屬的反思。

這些文物在濕熱的加勒比海環境中保存不易,另外還有五千件繪畫,大多沒有日期,畫在一般的厚紙板上,或是他在1968至1976年間在街頭擺設照相館的時候留下來的拍立得紙盒背面,主題有:抽象幾何、熱帶風景、椰子與香蕉樹葉等。

策展人佐伊.惠特利(Zoé Whitley)2017年在《Artforum》寫道:「沃爾特在清醒的眼光和不可忽視的創造神話衝動之間,體現了後殖民時代的生活。」。奧布里斯特(Hans Ulrich Obrist )則延續了法蘭克.沃爾特研究計畫的另一位貢獻良多的學者赫魯曉娃(Dr. Nina Khushcheva)的比喻,在《Weltkunst》重述了「法蘭克.沃爾特是安地卡島的達文西,最後一個通才(Universal man)。」

的確,沃爾特的作品非常多元,攝影、簡報、樂譜、詩歌、筆記,甚至在1968年發出籌組國家民主黨的一份邀請函,並在1971年參選安地卡及巴布達的總理。他的政見是永續(sustainability)發展,但後來被他的表兄弟喬治(George Herbert Walter)擊敗。

家族歷史也是沃爾特一生執著的主題,他在年輕時曾遠赴歐洲,在二戰後的英國、德國尋根,一部分原因是祖母曾經說過他們是由白人殖民者以及被殖民黑人所產下的孩子,在虛構與真實之間,沃爾特創造出屬於自己的譜係。

無論在白人與黑人的世界都不被接納的兩難,許多黑人作家也曾試著描述這種認同上的衝突與窘迫,例如法蘭茲.法農(Frantz Fanon)在《黑皮膚.白面具》寫的:「黑人只有一種命運,那就是成為白人。」

弗蘭克.沃爾特有一首未發表的詩《什麼是藝術》,或許最能歸結他把創作當成寄託的因與果:

藝術是一個敘事的慶典。
持續創造的戲劇;言語
以人之肉骨,最大膽的表演者,
在畫布上,在木頭或紙上,希望觸動觀者。

冰冷石材、粘土、木、金屬。
雕塑家寫下一些親愛語言
在那些無意間來到現場的目擊者中,
即使粗魯的嘴唇也評論起來。

所見即所見,
看到藝術也是擁有且聽見它。
一無所有的人能感到放鬆,
看到它但不擁有它。

看到藝術品已經是擁有:
有些人能自然被治癒,那些抑鬱
痛苦以及許多受傷經驗。
即使是一個性格內向的人也會充滿激情地讚揚藝術。

渴求新鮮感的觀眾坐在那。
是否看山洞裡的居民的作品,
藝術有賴文明的指揮。
人類的心智渴望愉悅。

我們在任何階段都是藝術的鑑賞家,
無論年齡大小,都可以通過藝術安撫。
藝術是老師,為知識增添了很多東西,
當生活變得寒冷時,心靈的安慰者。

▍種族歧視、壓迫與創作

法蘭克.沃爾特在1926年出生,他的母親在他十一歲的時候就過世了,父親不久之後也拋棄了家庭,他們四個兄弟姊妹與父系的祖母一起居住。兩年後,沃爾特就讀當時為了同化殖民地而開設的學校,雖說身旁的人鼓勵他讀法律,但他選擇了農業,1944年畢業,他先是在一個農園工作,1948年來到了安地卡糖業聯合組織,成為首位突破種族藩籬,晉升管理階層非殖民者,當年他二十二歲。

他很有野心地希望藉由自己的職位推翻原有只顧及殖民者利益、但不在乎土地與農民的「有毒」農業制度,他當時寫道「我的工人將不再被以下人的方式對待,買勞動力不是買下一整個人」,當他的管理權責逐漸擴大,最後被詢問是否願意管理整個安地卡糖業聯合組織的時候,他婉拒了。懷抱著現代化安地卡整體農業的願景,在1953年前往歐洲,種族歧視卻讓他打工賺來的所得連最基本的生活都難以支付。

在飢寒交迫的情況下,他甚至出現了難以控制的幻覺,而像是〈心理幾何〉這樣的抽象作品,就是他試著藉由繪畫來控制不平靜的心靈。他寫道「我準備要證明瘋狂,像是思覺失調那樣的症狀,並不是像一般所想的那樣。我相信思覺失調只是另一個向度裡的真實世界,一個人的心智能藉此抵抗外在殘酷的攻擊,但這樣的抵抗機制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傷害。」

比起英國他比較喜歡德國,一部分可能是在德國的礦場工作時,比較能被平等對待,另一部分是他有一部分的血緣來自這裡,他稱德國為「祖國」(Fatherland)。他熱愛十八世紀末德國浪漫主義的創作,仔細觀察了當時促成浪漫主義的五種新的社會機構:礦場、法院、大學、博物館及精神療養院。

他仿效旅行者(wanderlust)的傳統,1957年,他在德國獨自延著萊茵河步行了七十公里,從波恩(Bonn)來到杜賽道夫(Dusseldorf)。他覺得貝多芬一直陪伴在他身旁,並寫了一首交響樂,表示「經過深刻觀察歐洲的生活,我很訝異神經失調在歐洲的普遍性,需要一種柔和的治療方法,或許可以藉由特定的音樂與民謠來輔助。」

藉由不斷閱讀英、德的文學著作及觀看美術作品,沃爾特熟悉了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 1757-1827)、亨利.弗塞利(Henry Fuseli, 1741-1825)、卡斯帕.弗里德里希(Caspar David Friedrich, 1774-1840)等西洋藝術史重要人物,他也將充斥著象徵符號的自然景觀、宗教圖像當成了創作語彙的一部分。尤其是威廉.布萊克和他一樣,生活低調但保有豐富的精神生活,把幻覺經驗當成是驅動生命與創作的能量。布萊克深信人類的想像力的重要性,並且也建立了自己的一套神話體系。

今日,新興的創作者如彼得.多伊格(Peter Doig, 1959-)、基利姆尼克(Karen Kilimnik, 1955-)、 約翰.阿克弗拉(John Akomfrah, 1957-)也將浪漫主義的概念應用到創作上。約翰.阿克弗拉以非洲人的離散經驗、殖民遷徙創作了錄相作品〈暈眩海洋〉,影片中的對話橫跨數個世紀,散佈世界各角落的被奴役者對家鄉的想念及自身的對話,2015年於威尼斯雙年展展出。

回到安地卡島上,1973年沃爾特曾經寫信給許多他曾經去過的歐洲空間,希望能舉辦展覽,像是他工作過的礦坑,遊艇、精神療養院、青年旅館等。並且也策劃好了開展前的朗讀節目,從晚間八點半開始,第一首是1954年他受邀到BBC廣播電台上的「加勒比海之聲」所讀的〈我的狗華威〉,最後一首詩是〈榮耀光芒閃爍〉於晚間九點結束。

他把作品分為「景觀、肖像、宇宙、標誌、紋章、抽象、科學」七大類。他想要與觀眾討論:景觀畫裡的視角、光影、配色、調色,肖像畫的關鍵構圖、人物態度;宇宙畫所傳遞的太空物理的數學概念、用特定色彩描繪宇宙元素的原因;標誌符號所顯露出的心理學行銷概念、用色對廣告行銷的重要性等。

雖然有這些展示的計畫,但他生前這些創作絕大部分都沒有被公開。藝術是他的止痛藥,他的終極願望藉由創作是帶給觀眾正面的影響,讓社會上的弱勢以及最多愁善感的靈魂也能減輕疼痛。這個願望藉由芭芭拉.帕卡以及其他的策展人、創作者們各自從沃爾特的一生及作品中看見了那道光輝,如何呼應各種當代生命經驗,進而獲得保存及延續。

▍圖說
1. 法蘭克.沃爾特的作品〈心理幾何〉。Frank Walter, Psycho Geometrics, n. d., photo: Axel Schneider
2. 法蘭克.沃爾特的作品〈銀河星際〉。Frank Walter, Milky Way Galaxy, n. d., photo: Axel Schneider
3. 法蘭克.沃爾特的作品〈無題(自畫像)〉。Frank Walter, Untitled (Self-Portrait), n. d., photo: Axel Schneider
4. 法蘭克.沃爾特的作品〈無題〉。Frank Walter, Untitled, n. d., photo: Axel Schneider
5. 法蘭克.沃爾特的作品〈無題〉。Frank Walter, Untitled, n. d., photo: Axel Schneider
6. 法蘭克.沃爾特的作品〈手鼓與豎琴〉。Frank Walter, Tambourine and Harp, n. d., photo: Axel Schneider
7. 法蘭克.沃爾特的作品〈無題〉。Frank Walter, Untitled, n. d., photo: Axel Schneider
8. 法蘭克.沃爾特的作品〈無題〉。Frank Walter, Untitled, n. d., photo: Axel Schneider
9. 法蘭克.沃爾特的作品〈無題〉。Frank Walter, Untitled, n. d., photo: Axel Schneider
10. 法蘭克.沃爾特的作品〈特大號靈魂〉。Frank Walter, King Size Soul, n. d., photo: Axel Schneider
11. 法蘭克福現代美術館「法蘭克.沃爾特回顧展」展場照片。Frank Walter, installation view MUSEUM MMK FÜR MODERNE KUNST, photo: Axel Schneider
12. 法蘭克福現代美術館「法蘭克.沃爾特回顧展」展場照片。Frank Walter, installation view MUSEUM MMK FÜR MODERNE KUNST, photo: Axel Schneider
13. 約翰.阿克弗拉的錄相作品〈未結束的對話〉。John Akomfrah, The Unfinished Conversation, 2012 (film still) © Smoking Dog Films, Courtesy the artist and Lisson Gallery
14 羅斯瑪麗.特羅克爾的作品〈自己的囚犯〉。Rosemarie Trockel, Prisoner of Yourself, 1998, © VG Bild-Kunst, Bonn, 2020, photo: Axel Schneider